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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賓之誤

2017年03月06日 8:34 9217次瀏覽 來源:   分類: 文學(xué)雜談   作者:

  四十年后,再讀《紅樓夢》。
  歲月是把屠刀,削薄了生命,麻痹了情感。曾經(jīng)是那樣動情、纏綿的寶黛釵之糾葛,如今竟覺得索然無味,有些拖泥帶水,甚至有些矯情。倒是一些當(dāng)初沒有留下多少印象的配角兒,卻漸漸鮮活起來,在眼前揮之不去。榮寧兩府兩百八十多號人,閉上眼晴細細琢磨,印象最深的,竟然是林黛玉的爸爸林如海。
  林如海出場次數(shù)不多,作者也沒有重著筆墨,但絕對是個活脫脫,極鮮明的角兒。首先,即使按照現(xiàn)今的眼光,如海也是個可圈可點的好男人。祖上世襲的列侯,到他這輩兒業(yè)經(jīng)四世不衰。雖系鐘鼎之家,但他絲毫沒有其他紈绔子弟專橫跋扈、揮金如土的惡習(xí)。出身豪門卻努力異常,飽讀詩書,前科的探花,硬邦邦的文憑,憑真才實學(xué)考得功名。本是書香門第,官至蘭臺寺大夫,又被皇上欽點為巡鹽御史。在古代,鹽可是戰(zhàn)略物資,皇家專營,所以是典型的實力派人物。僅憑這一點,就比將軍出身,靠世襲做官的賈家高出不少。其次,林如海內(nèi)斂平和,做事低調(diào),是個謙謙君子。他請來的家庭教師賈雨村,盡管在他家教書多有時日,并沒有從林如??谥械弥朦c關(guān)于其家族之顯赫、背景之深厚。倒是賈雨村的故交冷子興與其閑聊時透露了林如海家的基本情況。賈雨村為恢復(fù)舊職,上京托門路找到林如海,問及賈家背景,林如海才說出大概:“大內(nèi)兄現(xiàn)襲一等將軍,二內(nèi)兄現(xiàn)任工部員外郎。”賈雨村聽了,只驚得張口結(jié)舌,心下方信了冷子興之言。三是林如海是個極厚道、做事非常細致之人,不僅滿口答應(yīng)賈雨村進京托門路的要求,而且知道他賦閑在家,手頭不寬裕,就連走門路所需花費,都替他安排。“即有所費,弟于內(nèi)家信中寫明,不勞吾兄多慮。”大意是,你的一切打點,我已交代好,無需你再費心。四是生活簡樸,遠奢避靡。書中說,林如海雖有姬妾,只與嫡妻賈敏,生有一女,乳名黛玉。黛玉臨行前,特地交代:“我如今年近半百,無意再娶,跟隨姥姥舅舅,多有照應(yīng)。”其所有作為,完全不像賈府諸兄弟們嫡出庶出的子嗣一堆,前窩后窩擺不平,生出許多是非。
  如果雞蛋里挑骨頭,非要給這個角色找出點不是。我倒覺得,唯一可以指責(zé)的,是他犯有西賓之誤。
  在古代,私塾先生被尊稱為西賓,也即無論主人地位多高,請來的教書先生要與做東的主人相對而坐,故曰西賓??梢?,古時對于私塾先生的挑選和禮遇,是極其重視、絲毫馬虎不得的。教人之初,從德入手,先教做人,后教識字,最后再教學(xué)問技能,所謂傳道、授業(yè)、解惑。林如海夫妻無子,對黛玉愛如珍寶,欲使她讀書識得幾個字,不過假充養(yǎng)子之意,聊解膝下荒涼之嘆。賈雨村因貪腐之弊,被朝廷革職,是賦閑、云游之罪人。明知他不太光彩的過去而選他做家庭教師,看來是選人不賢,用人不當(dāng)。怎能選一個被朝廷革職的罪人做家教呢?從后來的故事來看,此人雖官至大司馬,協(xié)理軍機,參贊朝政,可他的人品,無論德行操守,都難說是個正面的角色。
  其實,《紅樓夢》通篇看來,賈、薛、史、王四大家族,雖錦衣玉食,富可敵國,但細細品讀,發(fā)現(xiàn)他們對于后代的教育,大多不怎么重視。老一代的史太君賈老夫人,雖貴為一品,但目不識??;身為九省提督王子騰之女王熙鳳,也是個文盲。薛家的公子薛蟠,更是一個眠花宿柳的紈绔子弟。賈政雖整天訓(xùn)斥寶玉耽誤學(xué)業(yè),骨子里不過是讓他讀些對仕途經(jīng)濟有些用處的四書五經(jīng)而已。至于賈家所請的私塾先生賈代儒,則是個從同族叔叔輩兒中胡亂尋得個一無是處,連自己的孫子都教育不好,一味里只識死啃書本的落第秀才。
  個人以為,縱觀榮寧二府,對于后代教育頗有見識的,倒是寧府里的孫媳輩兒的婦人秦可卿,書中有一段她不久人世,給王熙鳳托夢交代后事時的精彩描寫。賈家雖鮮花著錦、烈火烹油般紅火,但如此下去,終有敗落之時。現(xiàn)家塾雖立,并無固定供給。趁今日富貴,宜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,將家塾也設(shè)于此。族中長幼,日后按各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,所收錢糧,供祭祀,日?;ㄙM、教育之事。如此下去,族人之間又無爭競,亦沒有財產(chǎn)被典賣諸弊。將來家族中即使是有了罪,凡物皆可入官,這祭祀產(chǎn)業(yè)是連官也不入的。一旦敗落下來,子孫回家讀書務(wù)農(nóng),也有個退步,祭祀又可永繼。若今以為榮華不絕,不思后日,終非長策。寥寥數(shù)筆,把一個關(guān)系到家族長治久安的重要話題,交代得清清楚楚。在祖墳周圍多多置辦田地,為的是日后即使被抄家,也不會被沒收,家塾也遷至此地,讓族中后代都來讀書,以租養(yǎng)教,后代一定會人才輩出,如此這般,才能使家族香火不斷,永壽恒昌。好一個小女子的遠見卓識,而此時,賈府正如日中天,一派繁榮昌盛之象。
  老話常說,富不過三代。細細觀察,能擺脫這個魔咒的真是鳳毛麟角。家族如是,歷朝歷代又何嘗不是如此呢?縱觀歷史上幾個顯赫的朝代,有幾個不是毀在后代不思進取、貪圖享樂的呢?不再被貧窮所迫,生活要上檔次;不再有槍林彈雨,刀槍入庫馬放南山??诤y勺出生的孩子越來越多,喪失了當(dāng)年的斗志,沒有了當(dāng)年的血性,享樂和懈怠,久而久之,《紅樓夢》的悲劇重演,是理所當(dāng)然之事。
  少年強則家族旺,家族旺則國家強。后生是國家的未來,民族的未來?,F(xiàn)在,課后忙著為孩子補課的家長比比皆是。找個什么樣的家教,補些什么,是不是無意間也犯有西賓之誤,是我們家長們也該認(rèn)真想一下的問題。
  《紅樓夢》不過是一部小說,故事都是假語村言。但細讀起來,亦真亦幻,似乎有許多現(xiàn)實意義呢。

責(zé)任編輯:陳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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